奈格玻儿「唯」

「文赋洛神,以质纤心」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想成为温言细语而说话有力的人/我永远喜欢五更琉璃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在又是一篇经典的新海诚作品面前,我无时不在感慨世界——这个由命运,奇迹,传承,变迁,以及渺小的,伟大的,我们记忆的,我们遗忘的,共同组成的聚合体。

新海诚的《你的名字》,便是这位导演给出的,他最新的世界。

一、有关现在与过去交织的:

世界的开端,在那个偏僻的小镇里开始。这是个现代文明与古老传统交织的,在时间角落里的地方。这里有着古老的神社,古老的巫女仪式和口嚼酒,巫女们供奉着的古老神体。这些东西在这个已被现代文明洗礼过的乡野小镇糸守镇里依然生存着,虽然“意义早已消失,留下来的只有仪式”。即便因为200年前的大火而丧失了存在的缘由,但存在本身根深蒂固的力量,却让一切仪式都超越了历史,在时空的断层里也依然沿用。或许这也是那一口口嚼酒为何拥有着压倒一切的超脱宿命的力量——那正是我们现代人所难以相信的“奇迹”。

这些东西在一复一日的模仿里并未失去它古时的面貌。所以仿佛与现实生活很是遥远。这个小镇有着觉得口嚼酒很恶心(为啥接吻就不恶心)的年轻人,便意味了这份庄严的古代其实在不解风情的现代人看来只是不知所云乃至于毛骨悚然的,只是因为着故老的教导才不情不愿的遵守着,完全感受不到它的好。

这或许便是渴望着外面世界的少女三叶想着高中毕业之后就要前往东京,走出这个小镇的原因。或许镇守的神明也明白,这样的日子太过平淡,并不是年轻人渴望热闹的心可以融入的,才在享受过奉献与神乐舞之后,允诺了祂的小小巫女“下辈子请让我当个东京的帅哥!”的愿望,甚至在这辈子便让她过起了她梦寐以求的东京帅哥的高中生活。

从神明的意义上,东京和糸守镇都是相同的。现代的社会本也是同时怀抱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层层落落的历史建筑,时空无时无刻不在充满着断层。这样同时存在着不同时空的社会,如果我们能够俯瞰的话(事实上我们的确在俯瞰),你是能很清晰的看得到过去与现在一同存在着——每分钟都有下一班电车、且每一个车厢都塞着快要爆炸的人群的国际大都市东京;和两个小时才有一趟电车的乡下地方糸守镇,若不是看得见的话,谁又会相信它们的确存在于同一个时代。三叶看着这个新奇的都市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闪烁着光,繁华的新宿在她看来便是近乎魔幻的未来世界一样;而看过太多乱花而迷了眼睛的泷走在糸守镇中便像是穿过深邃的时空隧道回到了几十年前,眼前的一切都透着朝阳那神圣的温暖。

这也或许是为什么设定三叶与泷之间有着三年的时差的缘由。无比自然,这种断裂的时空感在这对同龄人之间无比清晰。这也是整个世界同他与她开的玩笑。

与此同时,由智能手机开展而来的奇妙联系与疏离感也是整个世界有着的奇幻色彩最浓郁的部分。那个世界无论是在哪个地方,年轻人们都自如的使用着智能手机(这个世界也是XD),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会有着网络中千奇百怪的异空间连接着每个人的思想,交流仿佛变得无比方便而又无比廉价,有时会让人觉得通过智能手机进行时空穿梭也不是一件难事。

然而在这个故事最能品味命运的细节,便是两人无论如何也不能通过智能手机发出的信号得到交流,并且相逢。电话永远不在服务区,信息也接收不到——那只是因为泷接触到的三叶,是三年前的三叶。他们俩的接触,并不是人类一贯坚持的探寻未知的文明利器所带来的,而是通过一种不可思议的、难以置信的,人类本源而来的“灵魂”的力量,才能艰难地逾越过这段三年时光带来的落差。这样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时空的错误,却也让人觉得这是一种极为合理的存在。

毕竟,代替人类在空中飞行的,一开始并不是飞机,而是人类想要着模仿鸟儿而做的白日梦啊!人的想象力便是这样没有边际,从而驱动着人类的一切向着未来奔行。相比人的想象力而言,就连好像拥抱着无尽的科学技术,也只不过是在那之后“追逐繁星的孩子”,是为了实现那些自由的空想才不断推进不断追逐的。

二、有关古典的:

就像宫水家族所一直坚守的祭祀一样,《你的名字》这类超越时空结合的故事,看起来空洞而未来的,实际上却有着少为人知却实际存在的古典诉求填充其中。

《你的名字》在企划阶段曾用过的企划名,《若知是梦(暂)-男女对调物语》,其源头要追溯到小野小町所吟的和歌《梦之逢濑》里。

心想着恋人而入睡,恋人便会在梦中相见。这便是古代人朴素而美好的思念。被名为“思寝”的概念,便是这样想着对方入睡,在梦的时空与心上人相逢。

再往上溯,出现在小野小町之前的《转寝草纸》,更是一脉相承。这个故事说得是未曾谋面的男女在梦中相遇,并且在之后的现实世界中找到了对方。

对这样的仿若宿命一样的男女缘分,在日本的古典文学中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契”来描述。这是一种前世由于某些原因已经结成的缘分,会在今生达到成就的说法。

泷与三叶的恋爱,从很多意义上便是“契”的达成。我们很难把握人与人之间互相确定的原因,并不是容貌或是我们生活里可以互相喜欢的理由,这样的特征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存在(我觉得每一个好看的妹子都很值得喜欢),数不胜数。可要做到那种“非你莫属”的归宿感,这些东西并不足以作为核心。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让人独一无二,那是可以让人焦心不已的恋爱情感源源不断的从心头涌出的动力。于是,对于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飘忽不定却又深刻的感情,古代人无从解释,只能说这个是因为前世的结缘——若不是如此,便无法说明某人恋上某人之后无可替代的理由了。

这么一想,从那个迢遥的时代就开始的,关于彼端的恋爱故事,对于那些相信前世今生的读者们来说,就属于没有什么违和感的浪漫情节了。

直到如今,无论是在日语还是在汉语的环境中,依然留存着“被命运的红线所连接着”这样的句子,便说明这种前世姻缘的感觉直到如今也依然在我们心中某处留存着。《你的名字》中用了一个很巧妙的象征物:三叶的自己编织当做头绳的、糸守当地才有的红色结绳,缠绕在泷的手腕上,成为了他三年里的护身符。这么一条小小的结绳,便是起到了两人之间那命运的红线的奇妙作用。

三、有关男女对调的:

这个世界最开始的奇幻展开,是从三叶与泷不自主的身体互换开始的。这种男性的身体里有了女性的灵魂,或者说女性的身体里有了男性的灵魂的状态——也可以说,我们能够把《你的名字》解读成一个有关附体的故事。

三叶与泷互换后,三叶便成为了社会交往中的“泷”的存在,她便过着她曾经想着的“东京的帅哥”式的生活。面对泷的男性特征、泷所应该拥有的男性的言谈举止、泷生活中的家庭关系和人际关系,在惶恐与迷惘中经历过这些迥乎自己的日常,大概也就在这种对比中比谁都更加深刻地理解泷;同样的道理,在山间小镇里过着完全出乎意料的、恪守礼仪的女性角色生活的泷也是一样:在遵循宫水神社的祭礼与习俗,拿着口嚼酒前往深山中的陨坑中供奉神体的路上,通过听着一叶祖母的老生常谈,这些都让这个在城市中长大的年轻孩子深深感受到了他平日生活中不存在的厚重历史,也渐渐了解着有关宫水一族所代代传承下来的守护糸守平安的醇厚传统。作为城市人的泷也就不再能完全否定这些他理应完全不当一回事的传统,也明白了三叶心中感到对于古与今的冲突所带来深深的彷徨。

我试问一下,互相深深理解到,几乎要融为一体的少年与少女,如果不能够在今生再度相会,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相信爱情,相信生命中的美好。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是因为,这种能够互相进入对方身体的羁绊,是任何人都渴求的最为牢固的羁绊。电影中两人对于对方身体不同性征的一种好奇,或许也暗喻了,其实他们的联系,是要比人类自古以来缔结的性的羁绊还要深厚的多的一种“契”。

在中日的文化中都不缺少有关于“灵魂进入他人身体”的“凭依”的故事。凭依在日本古代的文化中,最开始就是巫女的职责所在。它是指通过仪式来让死者甚至是生者的灵魂通过巫女的身体来“说出想说的话”。

但如果在这样的仪式中,被凭依者的目的并未达到,那最后ta便会在梦中不得轮回——梦里的事情最后也不会仅仅只是由梦境结束,有时候会发展成一种甚至于毁灭的偏执。

在《你的名字》中,泷与三叶在梦境中对调身体的这个设定很明显是在这种古典文化的传承里汲取灵感。再加上作为基本设定的三年的时间差,一个有关时间穿梭的故事便完满的统括了古与今。

四、有关灾难与毁灭的:

时间移动的故事,在有关“能否改变历史”的主题中之所以百试不爽,便是它独有的跳跃时间带来的人类有关世界观的哲学思考。

直击了彗星碎片毁灭掉糸守镇的三叶,有没有曾经诘问过,那份关于灾难的记忆与传承,为什么会消散。

三叶和其妹妹四叶便是宫水神社接任的巫女。她们身上有着宫水一族流传的血脉,也有着伴随着血脉流传下来的使命——保护糸守镇。

但其实巫女是不被理解的,她们甚至自己都并不理解自己。而一切的缺失都让糸守镇的毁灭成为了必然。人究竟是因为家园而定义,还是定义了家园,在分裂的陨星之下都成了无力的坚持。

传统在沦为形式的那一刻,其实便失去了其应有的意义。

糸守镇遭遇了1200年一遇的彗星的撞击。也就是说,早在1200年前,这个地方便业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糸守镇是围绕着陨星湖而建的,神体所安存的石窟本就建立在一个陨星坑中,石壁顶上还有着彗星的壁画用来警示世人。可正是因为200年前的大火,这份传承千年的有关灾厄的记录化为乌有,才导致了糸守镇毁灭在彗星的再次袭击时毫无反应。

这个糸守的悲剧,也引起了居住在日本这个不停晃动的小岛上的居民的不安:这样的灾难对于他们来说充满共鸣,他们的生活其实也充满着这种毁灭的灾难。这样的不安,具象化下来,便是对于有关灾厄之神的供奉——人类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留下需要传承的有关灾难的记忆。

凝视着成为另一个陨星湖的糸守镇,从被害人名单里找到了那个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宫水三叶”的泷,为了拯救那些在灾难中丧生的人,就将时间往回倒。这里赋予它那份神奇灵力的,是代表了三叶侍奉神灵的那一半——口嚼酒。喝了这份因为三叶的唾液才得以酿造的古老的酒,泷再一次进入三叶的身体,作为真正理解到这个角色的人,成为了巫女的代行者。

代代传承的宫水家系的女性,无论是祖母一叶、母亲二叶,她们也都有过通过梦境进行凭依的体验。这是她们年轻时获得的灵力,在之后便会随之消散,也不会因此获得超人的力量。可是,在这个灾厄的年代里,三叶面临的任务却是拯救糸守镇居民的生命。凭依的身体通常会有着他人难以想象的剧烈情绪以及情绪带来的力量:也就是说,是得知了糸守灭亡的泷进入了三叶的身体,而活在三年后的泷一心想要改变世界的决心最后真的让三叶一改自己过去的懦弱,通过让泷凭依自己而获得了这份拯救小镇的强韧的力量。

改变灾难的是人心。无论是好还是坏。

五、有关记忆与遗忘的:

泷一心想要改变糸守毁灭的结局。他成功了。然而正是过去被他成功所改变,他所生存的现在与未来实际上也发生了改变。这便是为什么“这段记忆注定被遗忘”的设定,是时间跳跃作品里常用的套路了。

早在之前的《穿越时空的少女》,在我看来《你的名字》无疑有借鉴过这个故事的构造。少女在实验室中闻到了薰衣草的香味,从而获得的有关瞬移和时间跳跃的超能力,源于未来世界的少年的能力开发药品。少女和少年虽然相恋,但最后少年依旧在离开这个时空时把两人之间的这段记忆删除了:因为他不能让历史产生混乱。而只要有人在过去说出了有关未来的话语,这份历史就会紊乱。少女最终还是忘记了少年,但她却确信自己在未来与少年再次相见时,毫不费力的认出他来。

那份让人如此确认的引子,便是残留在少女身体里的,永不会忘记的薰衣草香味。只要闻到这个味道,哪怕是记忆中再无存留,也会有比记忆更深刻的东西蠢蠢欲动。

《你的名字》有关时间跳跃的部分也遵循着这个基本的叙事结构,只不过如上文所述,不可否认的是,有关于男女交换身体的部分更多属于古典文学的范畴。在“感知未来的幻象”中加入了“感知过去的血统”,这样古今结合的结构本身并没有变得混乱而空洞,这也是我们可以看到的新海诚在这部作品中,摆脱了过去自己那种太重于抒情而难以驾驭故事脉络的缺点,从而使得《你的名字》在情感表述上虽然不如《秒速五厘米》和《言叶之庭》来的深刻,却更容易引起人的共鸣,也显得不再是那么梦幻,而是一种有着奇幻色彩的真实。

在这个广阔的世界,我为什么可以与某人相遇呢?我为什么会选择了另一个人共同来决定我们的命运呢?难道不是因为有着前世的记忆么?长久以来古代人的思想便是如此,那么有什么东西可以代表着这份穿越时空的记忆呢?

《你的名字》选取了我们都很容易理解的“名字”来作为这个象征物,记忆的引子。在日语的语言环境里,名字是很重要也很私人的东西,古代的日本人认为“名字是魂魄所依的表象”(这点在古代的中国文化中也是同样),道出名字便意味着将魂魄交付人手,对这个人毫无防备。

到了如今,日本人在文化受到西方思潮的冲击之后,在对于名字的态度上仍然没有太多改变。日语母语者会通过职务名、绰号、姓氏等各种方式称呼对方从而避免直呼其名的情况发生。这样的风俗到如今便也成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仪式,成为了“千年不变之事”。

所以不难理解这种直呼其名是对于亲密关系的最佳诠释。在《你的名字》里,从最开始泷与三叶便一直是通过名字来称呼对方的——这意味着他们彼此掌握着对方,也拥有着一种幻梦般禁忌的情感依赖。

而这也是最让人感到无奈的地方——记住名字就能够记住你,就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存在,就不会忘记在你的身体里生活的那段时光。这样的设定让泷与三叶的一切发展都有着几乎透明的悲剧感。到了最后,一切时空的逆转都将要被拨乱反正,泷与三叶终于在逢魔之时得以见面。但是他们所做的一切想要把握对方名字的努力,却是在世界莫名的催促下变得毫无作用。

但这也给了人们最美好的遐想。在数年后的那一天,他们在天桥上偶然的相会,当他们异口同声的问道“你的名字是?”,当他们默契笑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坚信那个过去的梦里的一切都会在两人之间再现,或许历历在目,或许朦朦胧胧。他们会惊讶于命运的安排,会得到那份苦尽甘来的幸福。

他们肯定的双相思,最后变成了命运的红线牵连下必然的相逢。“想要和命运安排的人相会。”这便是这部电影给所有生活在与现实作战的日本人乃至于现代人最大的慰藉。这是从古至今,贯穿着整个人类文明的不灭的幻梦,永不会觉醒,永授人力量。

这便是整个世界。

文于2016.12.2
夕梦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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